建兴八年七月,曹睿不顾朝中众臣反对,从洛阳给三地发了三封密诏。
第一封被送往合肥,再由合肥某条秘密渠道,送达奔投入吴的隐蕃手里。
而第二封,则是送到镇守豫州和荆州的大骠骑将军司马懿手里。
密诏让司马懿自上庸领军逆汉水而上,与大将军曹真会于汉中。
司马懿看完密诏,长叹一声:“陛下权谋过人,但军略一事,却是略有不足。”
当年刘备派假子刘封与孟达自汉中顺流而下取上庸,就是欲与南郡的关羽南北夹击襄阳,把整个荆州囊括手中。
若关羽能再等半年,先让刘备在汉中立稳脚跟,然后南北两头并进,亦或者东吴没有背与蜀国之盟。
那么如今天下的局势,说不得就是另一番模样。
且前两年,孟达欲据上庸而叛,司马懿率军八日行八百里,突袭上庸,攻城十六日,这才斩了孟达。
能当上魏国的骠骑大将军,司马懿又岂会没有注意到上庸与汉中之间这条水道?
这条水道极险,是一段根本没有人烟的道路。
更重要的是,顺水而下还好说,勉强可以通行。
但若是想要逆水而上,那就难之又难,更别说有诸多险地。
听说蜀人在汉中的汉水入口处,还修建了坞堡与烽火台,日夜都有士卒巡视把守。
真要按密诏上所言,领大军逆水而上,大败而归好歹还有个归,有去无回才是大事。
如今摆在司马懿面前的,只有两条路。
一条是不奉诏,上疏力言伐蜀之难,劝说皇帝收回成命。
只是且不说他被外派领军前曾特意去找过刘晔,问其对曹睿的评价。
就是司马懿本身也是老谋深算之辈。
又岂会想不到曹睿之所以这般着急想要伐蜀的原因?
再加上浮华朋党一案,身为三河之地世家代表的司马懿,就更加小心谨慎。
哪会在这个关头去违背曹睿之意?
所以这另一条路就是按诏书上的意思,率军西进。
司马懿思索许久,这才慢吞吞地下令,开始让人大造船舟。
曹睿的第三封密诏,则是送到了长安曹真的手里。
曹真得知皇帝同意了伐蜀的建议,大喜过望,立刻召集众将,商议出兵事宜。
时夏侯霸守月氏城,秦朗守汧县,杜袭守郿城,曹真坐镇长安,部下有雍州刺史郭淮、辅国将军鲜于辅、后将军费耀、征蜀护军戴陵等。
皆算得上是一时俊杰。
在座的还有两个特殊人物。
一个叫王冲,一个叫郭模。
王冲本是李严属下的牙门将,后来被李严所忌,惧而降魏,同时还给曹魏带去了曲辕犁的图纸。
也幸好这几年来,曹睿一直与世家在不断地斗争与妥协,所以曲辕犁并没有像大汉那样得到强力推广。
但曹魏有一个官府直接控制的部门,那就是官屯。
虽然自黄初以来,内地的官屯就被世家和地方豪族不断地侵吞,遭到了严重破坏。
但在边地,官屯因为要提供军粮,所以仍受朝廷直接控制。
陇右之战心前,关中的粮食被某只土鳖提前搬空了,弄得曹睿的十数万军队寸步难行。
根本没有办法对陇右及时发起反击。
不过也幸好有土鳖拿出来的曲辕犁,曹魏的官屯在短短两年,又很快为关中十数万魏军提供了足够的粮食。
曹睿之所以在连续两场大败的情况下,还能有底气清查“浮华朋党案”,从侧面敲打世家,也正是因为如此。
所以说,冯土鳖在主观上坑了曹睿一次,但在客观上,又帮了曹睿一次。
不知道这是历史的蝴蝶效应,还是历史的强大惯性。
但不管是原因是什么,王冲带过来的图纸,确实是帮了曹睿的忙。
所以他被曹睿找了个理由,封关内侯,授了个杂号将军。
至于郭模,同样是自蜀地投奔曹魏。
他带过来的,是孟达欲反的消息。
正是因为他的提前通知,让司马懿得到了宝贵的反应时间。
孟达这个真·三姓家奴在重归汉还是再投吴,准备来个第四姓的时候,终于被斩首。
再加上曹魏对于来降者有个规矩,那就是蜀将来降者,让其守魏蜀边境,吴将来降者,让其守魏吴边境。
孟达、韩综莫不如此。
所以在魏国准备进攻蜀地时,王冲与郭模在这里,最是正常不过。
王冲性急,听到大将军欲亲领大军伐蜀,心头大急,正欲开口。
哪知却被人暗中踢了一脚。
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,身边的郭模却是垂眸不语,仿佛刚才那一脚不是他踢的一样。
唯有眼珠子的微微一转,瞟了这边一眼,表明了他的态度。
王冲与郭模同是降人,平日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受到别人的排挤,同病相怜之下,自然走得近一些。
此时王冲得了郭模的暗示,心里虽有所不明,但他知郭模素来有智,当下便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。
只待从大将军府出来,王冲寻了机会,悄悄找到郭模。
“蜀道难走,自关中入汉中四道,以子午谷与傥骆道为最,别人不知,君与吾皆知。”
“如今大将军欲亲领大军走子午谷,方才君为何不让我提醒大将军?”
郭模早知王冲会过来,听到他这么一问,便叹了一口气,指了指王冲,又指了指自己:
“别人提得,唯你我二人提不得。”
王冲听到郭模这么一说,顿时吃了一惊,心头微微一跳,同时有些明悟,脸上现出忧虑之色。“方才在大将军府内,名是军议,其实不过是传陛下之诏罢了。”
郭模低声道,“若是你提起入蜀之难,在别人看来,便是有意阻止伐蜀。”
郭模说到这里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咬了咬牙:
“到时只怕就要被人怀疑,有心怀故国的嫌疑。”
王冲脸色一白。
同时有些后怕地对着郭模拱了拱手:“若非君,只怕某已经身负嫌疑。”
郭模摇头,略有苦笑:“帮你,亦是在帮我自己。”
两人平日里关系本来就近,再加上又同是来自蜀地,若是王冲被人怀疑,郭模也不好过。
王冲神色发暗:“若是大将军当真要率大军伐蜀,到时你我二人,定然是前锋。”
郭模点头,“大魏本就有这个规矩,况且你我熟知蜀地,被派作前锋,那也是自然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皆是有些嗟叹。
只是他们皆在人家屋檐下,本就低人一等,在这等情况,又能有什么办法?
对坐好久,也未能想出什么好法子,最后郭模只能安慰道:
“且走一步看一步。说不得,大将军进入子午谷后,看到道路难行,改变主意也说不定。”
王冲叹息一声:“也唯有如此。”
等王冲前脚刚离去,郭模后脚又出门,再次来到大将军府。
曹真似乎早就知道郭模会返回,让下人直接把他领入内厅。
“如何?”
曹真坐在上头,开口问道。
“回大将军,那王冲,确实有欲劝阻大将军伐蜀之意。”
郭模拱手行礼,恭声道。
曹真冷笑一声,“以前我就试问过他,若是起兵伐蜀,何时为佳?他直言,蜀道难行,最好待蜀人势微再图之。”
他盯着郭模,目中冷光乍闪,“这一回,他又是如何与你说的?”
“回大将军,王冲说,关中入汉中四道,斜谷与故道可勉强行大军,子午谷与傥骆道险阻极多,不宜行军。”
“故他闻大将军欲亲率大军走子午谷,直言不可。”
郭模把王冲与他所言,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曹真。
曹真听了,脸上怒气勃发:“以前他说唯有等蜀人势微才能伐之,大军不至,蜀人何时能自败?”
“现在他又说子午谷不可行,我看他就是存了私心,不欲伐蜀!”
前年赵云走的就是斜谷,后来兵败,烧了阁道,以阻止自己的追击,现在究竟有没有修好还不清楚。
万一没有修好,大军走到一半,又得回头,岂不是闹了笑话?
就算是修好了,但一出斜谷,便是南郑,诸葛亮在那里必然布有重兵。
若是大军被挡住,久不出谷,那么沿汉水而上的司马懿,以及走子午谷的偏师,就会比自己提早进入汉中。
到了那时,自己领大军无功,反而是便宜了司马懿。
陇右之战失利,虽说陛下不追究战败之责,但曹真却是知道自己难辞其咎。
偏偏当时又有司马懿八日领军行一千二百里,斩孟达,平叛乱。
两相比较之下,曹真心里更是觉得不安。
要知道,大将军可是位居骠骑大将军之上呢!
所以这一回,他自然不愿意再让司马懿专美于前。
至于王冲所说的第二条路故道,曹真又不是没走过,卫臻怎么战败身亡的?他比谁都清楚。
那可不是他第一次走故道,当年汉中之战,曹真当时就曾以偏将军身份,走故道与蜀将吴兰战于下辩。
从故道进入汉中,须经阳安关。
先有曹操领虎将精兵,在这等雄关面前都只能心生退却之心。
后有曹真自己在故道损兵折将。
更何况诸葛亮岂是张鲁所能比的?
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把故道排除了。
看到曹真脸色不豫,郭模犹豫了一下,这才小心地说道:
“大将军,王将军说的,其实也有两分道理。入汉中四道,确实以斜谷与故道最是好走……”
曹真听到郭模这么说,站起身来,走到郭模的面前,脸上却是带了亲近之意:
“我知你与他是同来自蜀地,想要为同乡说句话,可以理解。”
“只是光他不赞同伐蜀,就足以说明他仍是心怀蜀国。你与他不同,你的忠心,我是知道的。”
当初夏侯霸所领精兵,雪夜袭月氏城,多亏有毛料。
虽然蜀人不拒绝把毛料卖给大魏,但价格死贵死贵的,据说比起卖给吴国,翻了好几番。
再想起蜀人先前有计划地掏空关中粮食,害得从地调集而来的十数万大军动弹不得的事。
曹真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声:这蜀人不但心黑,而且最是奸诈不过!
越是这般想,他看向郭模的眼光越是和善。
郭模被调到关中的这两年来,居然能想办法从蜀人手里拿到便宜的毛料,给关中大军补了不少御寒之物。
光是这一点,他就算是有功劳。
再加上平日里郭模行事低调,与想要阻止伐蜀的王冲相比,曹真心里越发厌恶起王冲来。
郭模脸上立刻出现诚惶诚恐之色:“小人谢大将军信任!”
曹真满意点点头,又安抚他几句,这才让他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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