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曹魏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伐蜀时,南方的吴国皇帝孙权,正在接见一位从青州逃入东吴的年青士子。
这位年青士子叫隐蕃。
最近的一段日子,隐蕃这个名字在建业经常被人提起。
其人不但仪表堂堂,而且才华不凡。
从北方逃入东吴的年青士子们,多被其所折服,逐渐形成了以他为首的小团体。
只是自北而来的士子们终究是没有根基,再加上江东自有望族。
所以接收他们的东吴官员们最多也就是把他们与普通百姓分开,但若是想要再进一步,那就只能看各人的运气。
隐蕃等了数月,最终也只是被安排去当了一个小吏。
他终于忍不住了,以南归士子的身份,给吴主孙权上了一个自我推荐的奏章,以微子、陈平自比,请求见孙权一面。
孙权看到奏章后,惊异于其口气之大,再加上他刚登基不久,正是收天下人心的时候,于是破格接见了隐蕃。
隐蕃入宫后,面对众多持戈戟的卫士,目不斜视,气度沉稳。
孙权见此,心里先是认可了两分。
然后他又特意挑了几个关于时务的问题问隐蕃,但见隐蕃回答得井井有条。
甚至在回答完后,隐蕃又主动陈述当前的局势,侃侃而谈,风采翩翩,很有言辞观点。
最后说道:
“陛下,昔日董仲舒送汉孝武一位绝世美女,今日臣亦要送陛下一位美女。这位美女,便是曹魏精心所编的《新律》。”
“汉高祖初定天下,便命萧何定律令,由此规天下之法。然由汉以来,注释律法者达十数家,其中矛盾之处数不胜数。”
“陛下威临四海,则需天下法令归一以治民,臣不才,斗胆送上《新律》,助陛下早日让四海归一。”
说到这里,他竟是背诵起《新律》。
孙权拿着隐蕃呈送上来的《新律》对照,竟是一字不差。
他先闻隐蕃之言,已经大觉有理,再得这《新律》,更是高兴。
会见完毕后,孙权自觉得一良才,意犹未尽地问向在场的胡综:“君觉得此人如何?”
哪料胡综却是对隐蕃看不上眼:
“臣先观此人上书,语气夸大有如东方朔,后再看此人言举,巧言诡辩又如祢衡。但听其所言方略,其才远不如此二人。”
孙权听了胡综的话,微一皱眉,显然不喜胡综的说法。
事实上,吴国与蜀国一样,也有着外来势力与本地势力的矛盾。
外来代表势力的代表人物,大多都是早年追随孙坚孙策的元老,如程普、周瑜、鲁肃等。
这些人大多来自大江以北,泗水淮水一带,可称之为泗淮集团。
在早期的时候,泗淮集团大多是掌军,而江东集团则是掌政,孙权居中调整。
只是泗淮集团元老们到现在已经是凋零大半,特别是自夷陵之战后,江东世家迅速崛起,已经开始掌握军权。
玩弄平衡是每个合格帝王的本能。
双方的失衡自然不是孙权想要的。
所以他在打压一方的同时,也要培养起另一方。
当年让张温受到牵连的“暨艳案”,其实就是孙权打压江东世家大族的一个手段。
更何况,当年孙策入主江东时,对江东世家大族杀戮过多,让孙家与江东世家大族有了巨大的裂痕。
虽然孙权这些年来,尽力修补孙家与江东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。
但在他心底最深处,其实对江东世家大族还是有着相当大的警惕。
孙权能破格接见隐蕃,自然就是存着培养非江东本地势力的想法。
但这种心思,他又岂能对胡综明说?
更何况在孙权眼里,隐蕃怎么说也是一个人才。
只是当年孙策领会稽太守时,年仅十四岁的胡综就已经是孙策的门下循行。
再加上胡综本身就是帮东吴制定律令的大臣。
所以隐蕃被胡综这般评价,孙权倒是不好一下子表露出自己的意思,只好再问道:
“那你觉得,这隐蕃担任什么职位比较合适?”
胡综既然对隐蕃不看好,所以自然不会提出太高的职位:
“其人好空谈,不可让他治理百姓,不若先试着给他安排一个小职。”
听到胡综的建议,孙权不认同地说道:
“他如今被人称为南归士子之首,名声不小,先前给他安排了小吏之位,已经引起他人非论。”
“若是我再给他安排小职,只恐世人说我不识人才。如今正是收拢人心之际,此举只怕不妥。”
胡综听到孙权的话,觉得也有道理,于是问道:
“那不知陛下打算给他安排何职?”
孙权早有打算:“方才他言及最多者,莫过于刑狱,不若任他为廷尉监。”
廷尉监算是大理寺的主官之一,主管刑狱。
这个位置,不算低了。
再上去,那就是三公九卿之一的廷尉。
虽然觉得陛下这个官职给得太高了,但胡综听到孙权这个口气,知其主意已定,终究是没有再反驳。
隐蕃因一封奏章得面见天子,从一个小吏一跃成为廷尉监,在不少人眼里,只道他是得了孙权的赏识,是皇帝眼中的红人。
在他的刻意结交下,吴国不少大臣都愿意与他往来。
其中有两人对隐蕃最是欣赏。
一个是左将军朱据,一个是廷尉郝普。
郝普的身份比较特殊。
他本是荆州人士,曾仕于刘备。
刘备入蜀时,令郝普当零陵太守。
吕蒙袭取三郡时,曾计降郝普。
后来汉吴两国平分荆州时,吴国将郝普归还大汉。
后面东吴背盟,吕蒙白衣渡江,郝普又再次归降东吴。
在这个纷乱的时代,归降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。
但这种重复主动归降的行为,终究是让人怀疑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。
所以郝普身上有一个抹不去的污点,平日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受到排挤。
隐蕃的到来,建议孙权重视律令,推行新律法,无形中让主管刑狱的廷尉显示了存在感。
再加上隐蕃同样是归降之人,身份的认同在无形中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。
作为隐蕃的上司,郝普对隐蕃极有好感,在隐蕃的刻意亲近下,两人很快成了知交好友。
郝普不但多次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欣赏隐蕃模样,甚至还常常叹息隐蕃以此等才华,当廷尉监实在是屈才。
于是在朱据和郝普宣传下,隐蕃的名声一下子就响彻建业城。
名声大,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,隐蕃的府门前近日来一直很热闹,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。
就连卫将军全综,也折节与之相交。
武昌与建业同为东吴的中心,两地之间的信息一直互通有无。
建业发生的事情,很快也传到了武昌。
与陆逊留守武昌的太常潘浚,得知自己的儿子潘翥不但与隐蕃往来,甚至还给他送钱送粮,不禁大为愤怒。
当场便写了一封信去呵斥:
吾受国厚恩,志报以命,尔辈在都,当念恭顺,亲贤慕善,何故与降虏交,以粮饷之?在远闻此,心震面热,惆怅累旬。疏到,急就往使受杖一百,促责所饷。
不但把自家儿子骂了一顿,而且还派了使者,亲自把自家儿子打了一百杖,甚至让他把送出去的钱粮拿回来。
周围的人听到这个事,对潘浚如此反应皆是不解,认为潘浚做得太过了。
上大将军陆逊都有些看不过去,亲自登门劝说道:
“陛下欣赏隐蕃,承明何以独恶此人?即便承明不愿意与那隐蕃往来,只管让令郎断了往来便是。”
“如今杖责令郎,又让他取回赠予他人之物,此会不但会得罪隐蕃,而且于礼不合,为世人所笑。”
潘浚叹息:“若不如此,何以明吾之心志?”
他与廷尉郝普一样,本是刘备之臣,以治中从事的身份与关羽同守荆州。
不过潘浚素来与关羽不和,孙权取得荆州后,他便降了东吴。
但与郝普不同的是,潘浚乃是荆州大族出身,因为刘备和诸葛亮后面打压世家大族的种种行为,所以他更倾向于东吴。
毕竟东吴没有限制世家大族的特权。
打压江东世家,那只是上层政治斗争的需要,与东吴的世家大族拥有特权不冲突。
更重要的是,荆州出身的官员身份微妙,只需要保持中立就能独善其身,根本没有必要参与到泗淮集团与江东集团的斗争里头。
不管郝普是野心太大也好,无知也罢,那都是他的事。
潘浚所要做的,就是不要让陛下觉得,同为荆州出身的自己也有心掺和到种事情当中。
至于有可能得罪隐蕃这个事,潘浚更是毫不在意。
“那隐蕃再怎么得陛下欣赏,亦只不过是幸进之辈,看起来骤然得贵,实则毫无根基,吾即便是得罪了他,又有何惧?”
陆逊知道潘浚素来性情刚直,听到他这番话,倒也没有多劝,只是叹息一声:
“小人幸进,便是公卿亦要上府拜访,此乃国之不幸。”
“如今幸进之辈愈多,可惜的是我等皆远离陛下,不能当面规劝。”
潘浚听到这个话,心有所动:“上大将军似乎别有所指?”
陆逊看了看周围。
潘浚会意,让所有下人都退下。
陆逊这才说道:
“陛下初登基时,新设中书典校事,监察中央和地方州郡文书事。吕壹为中书典校郎,如今渐作威福。”
“有人言其擿抉细微,吹毛求瑕,举罪纠奸,纤介必闻,我本还不信。”
“哪知前些日子,吕壹有门客违法,被建安太守郑胄所杀,吕壹于是诬陷郑胄,如今陛下让有司禁锢郑胄。”
说到这里,陆逊脸上露出忧虑之色:
“由此看来,吕壹其人,生性苛惨,用法深刻,实乃小人是也。”
“吾念及吕壹未去,如今再来一个巧弄口舌的隐蕃,这不是幸进之辈愈多是什么?”
潘浚一听,当场就勃然变色:
“太守者,国之重臣也,如何能因区区小人之言而轻易下狱?长此以往,国法何存?小人威福愈盛,国之不幸!”
陆逊苦笑:“太子曾给陛下上书进谏过此事,但陛下不纳,如之奈何?”
潘浚闻言,脸色更是难看至极。
昔日曹操初设校事一职,便是为了广增耳目,以刺举所属诸将军官吏。
如今陛下学曹操设校事一职,其意不言自明。
后曹操的校事官卢洪、赵达二人捉弄威柄,多有陷人,故当时有言:不畏曹公,但畏卢洪;卢洪尚可,赵达杀我。
陆逊与潘浚皆是聪明之辈,由微见大,从郑胄之事便可推测出,若是再这样下去,吕壹尽早会成为吴国的卢洪、赵达之辈。
再想起陛下自登基以后,似乎越来越不喜欢听臣下之言,由不得两人心里不安。
“我与上将军虽远离陛下,但国有小人,吾辈又岂能充耳不闻?我愿与上将军一起上书,劝谏陛下。”
潘浚当机立断地说道。
陆逊大喜:“承明素有刚直之名,陛下得闻汝之言,必会有所醒悟!”
就在两人商议如何上疏规劝孙权时,荆州的武陵郡,一群蛮僚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山上,向山下眺望。
武陵多山陵,也多水溪。
独特的地形,让武陵没有像中原那样,形成大片的耕地。
但在山脚下却有着被山陵分隔开的小平地,这些不连续的小平地,就是武陵郡的主要耕地。
汉人的官员和豪族,在这些平地上建起了庄园,同时驱使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蛮僚帮他们耕种。
这两年来,这些庄园除了粮食,还种了相当多的甘蔗。
种甘蔗就要挤占耕地,种粮食的耕地少了,粮食的产量自然就少了。
自东吴偷袭荆州后,又再经历夷陵之战,连年的战争严重破坏了荆州的经济,这些年来,荆州的粮食产量一直不足。
要不然几年前陆逊也不至于因为荆州缺粮,上表孙权,让拥有众多部曲的诸将广开农田。
只是像南郡、江夏等郡还好说,本来就是荆州主要的产粮地,所以新开出来的农田多是种了粮食。
但像荆州南部的武陵、零陵、桂阳等地,又不是什么重地。
蜀汉那帮冤大头,连粗糖东西都愿意出高价买,种甘蔗可比种粮食划算多啦!
再加上那曲辕犁,用在这种地方,最是合适不过。
所以这年头,谁家的庄园不是除了只种够吃的粮食,剩下的全部种了甘蔗?
只是这粮食产量本来就少,甘蔗再挤占了至少一半的耕地。
这几年来,庄园的主人是越来越有富。
但底下挨饿的人却是越来越多。
最先被饿死的,当然是本来就一直受到欺凌的蛮僚。
蛮僚也是人,是人就有求生欲。
强大的求生欲让蛮僚们开始躁动起来。
在朴实的蛮僚眼里,最先应该被毁掉的,就是山下那一片又一片郁郁葱葱的甘蔗林。
汉人这几年来,大肆毁掉他们的家园,把能种上甘蔗的地方全部种上了甘蔗。
同时还不断地抓走寨子里的青壮,帮他们去种甘蔗。
所以这甘蔗就是万恶之源。
太阳落山后,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。
山上的蛮僚们趁着薄薄的夜色,犹如山中的狡捷野兽,向山下的庄园扑下来。
庄园里的护丁很快觉察到了异常,敲响了警钟。
“蛮人,蛮人!”
护丁头目匆匆地爬上寨墙,当他看到外头的情况,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即便是在夜幕开始降临,但极目所至,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涌动的人影。
不远处很快亮起了火光,这是蛮僚推倒了秸秆垛,开始放火烧地。
更有蛮僚手里举着木棒,树干,骨棒等,冲向寨墙。
“放箭!”
箭羽飞向下头,蛮僚纷纷倒下,但并没有让后面的人退缩。
他们眼里闪着怒火,喊着让人听不懂的口号,悍不畏死地继续向前冲。
“撑住!”
所有的护丁都不得冲上寨墙,拼死守住。
他们知道,若是被蛮僚冲入了庄园内,所有人都不会有活路。
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,庄园内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火光,同时不断有人在呼喝着。
“怎么回事!?”
“干活的那些蛮奴反了!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……
建兴八年八月初,东吴武陵郡舞阳县的五溪蛮反,烧庄园,毁耕地,其他各县蛮僚闻之,纷纷响应。
一时间,武陵郡蛮僚叛乱迅速扩大,诸县纷纷沦陷,竟有向零陵、衡阳等郡扩散的趋势。
孙权闻之,连夜召回平定交州之乱的吕岱,让他驻守长沙,以防叛乱进一步扩散。
同时又假太常潘浚,紧急召集荆州人马,准备西进平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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