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中,丞相府。
大汉丞相倚在椅背上,一手捧着文书,一手扶着挂在鼻梁上的水玉镜片,正在专注地审阅着。
朝廷重建了尚书台以后,县以下的公文,一般都送到尚书台。
等尚书台处理完了,再把结果送到丞相手上。
至于郡以上的事情,则是尚书台给出处理意见,再交给丞相过目。
若是丞相没有意见,则再转交给有司处理。
这样就可以省了丞相的很多心思。
事实上,因为那一场大病,虽说丞相最后是挺了过来,但精力不继已是明显可见的事情。
现在的大汉丞相,已是发须皆成斑白,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经显出了隐隐地佝偻。
宽大的衣袍分明是前长后短了,尽是苍桑的面颊清瘦无比。
任谁也想不到,坐在椅子上的瘦弱老人,便是当年身长八尺、容貌甚伟的卧龙。
就在这个时候,书房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来人不经通报,直接就闯了进来。
能有这待遇的,丞相府内,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。
杨仪神色惊慌,连踢翻了书房的门槛都不自知。
只见他根本来不及对丞相行礼,便直接开口道:
“丞相,北边传来消息,山阳郡的那位陛下……驾崩了!”
山阳郡,在天下眼里,是一个特殊的存在。
山阳郡虽是在魏境内,且爵不过一郡公,但在郡境内,却可用天子礼仪。
因为他的名字叫刘协。
遇事从来都是从容不惊的诸葛亮,听到驾崩二字,神色一变,手中的文书“叭哒”一声,掉到地上。
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很快收敛了情绪,缓缓地弯下腰去,拾起文书,伸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,放到桌上。
然后用手撑着桌子,似乎想要站起来,哪知才站立到一半,又猛然跌回椅子里去。
“丞相!”
杨仪大惊,快步上前两步,想要扶住丞相。
诸葛亮摆了摆手,阻止了他的动作。
只见诸葛亮闭上眼,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。
待剧烈起伏的胸膛稍微平静了一些,诸葛亮这才张开了眼,缓缓地开口问道:
“消息属实么?”
“千真万确!不但洛阳那边到处都在传,甚至魏贼还特意把消息传到关中。听说伪帝曹叡,还去了山阳郡,亲自披麻送葬。”
听到这个话,诸葛亮脸上露出复杂至极的神情。
“终究还是去了么……”
对于现在的大汉来说,献帝刘协,是一个不愿提起的人物。
但偏偏又是不得不提的人物。
因为他本是汉室正统,又是他亲手把帝位让给了魏贼。
当年得到他的死讯,先帝发丧制服,领众臣遥拜孝愍皇帝。
哪知先帝已去十余载,这位孝愍皇帝又再一次传来了驾崩的消息。
诸葛亮思绪纷纷,又是悲伤,偏偏又似乎有了一种解脱。
他低声地问道:
“除了魏贼伪帝送葬,魏贼那边,还有其他消息么?”
诸葛亮本意是想问,有没有传言说是曹叡加害了孝愍皇帝。
虽然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,毕竟这么些年来,魏贼真要加害孝愍皇帝,也不会等到今天。
但万一呢?
哪知杨仪竟是点头:
“丞相,北边确实还有一事。听说那位陛下驾崩后,洛阳就开始流传瘟疫,同时洛阳皇宫的崇华殿发生火灾。”
“现在曹叡去了山东发丧,洛阳人心惶惶,说什么的都有……”
诸葛亮眉头一挑,动容道:“竟有此事!此可谓上天对魏贼之惩戒是也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忍不住地起身来回走了几步,叹惜道:
“可惜大汉与洛阳隔了一个关中,否则说不得能从中搅局一番。”
若是换了魏贼强盛,大汉只能暂缩于蜀地时,孝愍皇帝的驾崩,对曹叡来说,自然不是什么大事。
只要曹叡做出亲自戴孝送葬的姿态,他不但可以轻易消弥此事的影响,甚至还可以顺便收买人心。
但现在不一样。
这些年来,魏贼国力已经肉眼可见地衰落了下去。
而大汉,却是大有重新振兴的希望。
这就是势。
孝愍皇帝的驾崩,再加上洛阳瘟疫的流行,说不得可以加深魏国内部人心的猜疑。
想到这里,诸葛亮连忙对外叫道:
“来人!”
李遗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:“丞相。”
诸葛亮让杨仪把魏国传过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,然后对李遗说道:
“你马上派出人手,把此事告知冯明文。”
从汉中到陇右之间的祁山道,一路上全是邮亭。
再加上可通水路,传递公文的速度很快。
而到了陇右之后,又因为凉州不缺马匹,还有商队惯走的道路,速度也不会太慢。
所以现在凉州与汉中的联系,其实是很紧密的。
“诺。”李遗应下后,又有些迟疑地问道,“丞相可还有什么吩咐?”
诸葛亮摇头,笑道:
“冯明文得到消息后,知道该怎么做。如果连他都没有办法影响到洛阳那边,那汉中这里就更没有什么好办法。”
冯永能影响到游侠儿,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。
再加上汉魏两国之间商队的往来,大汉丞相相信,冯明文手里,肯定会有一些不为他人所知的渠道。
再说了,这等事情,本就是要知会那边。
只不过现在是加急送过去,要比平常公文快而已。
待李遗下去后,诸葛亮又坐回椅子上,随意问了一句:
“凉州那边,最近可有什么消息?”
最近一段时间,因为凉州工坊的开设,不少人开始叫嚣着要赶快收复关中。
原因也很简单。
通往关中的商队,到了长安后,货物只能在指定的地点交易,再不能随意进入关东,自行找下家贩卖。
虽然不知道司马懿是怎么摆平关东那边的。
只听说是得到了曹叡的允许,让司马懿可自寻财源,以供关中大军。
但从大汉这边运去的商队,大部分终究还是要操控于司马懿之手。
这当然不能让大汉境内的某些人满意。
所以他们迫切地想要收复关中。
大汉丞相心里其实比谁都想收复关中。
但他更知道,若没有凉州那边的呼应。
准确地说,若是没有冯永所领大军的配合。
仅靠汉中,根本没有办法冲破司马懿在关中设下的种种营寨关城。
萧关一战,冯永把关中贼军打得胆气尽失。
至少在十年之内,魏贼不敢西窥陇右。
看看大汉收复凉州时,关中那边魏贼的动作就知道了。
司马懿根本没有一点要支援凉州的意思,只顾埋头在关中挖沟筑垒。
萧关这一战,为大汉彻底赢得了对关中的战略优势。
但也正是这一战,彻底打残了冯永这些年来攒下的精锐。
直到现在,凉州的兵力,都没有办法恢复萧关一战前的盛况。
冯永自有一套练精兵的兵法。
但就算再怎么练,砸再多的钱粮,最后也是要经过真刀真枪,才能算是真正的精锐。
当初他去越巂郡,是拿了夷人练兵,才有了在街亭一战的精兵。
后面在陇右,又是拿了陇右和凉州的魏贼胡人练兵,这才有了萧关一战的精兵。
现在在凉州,前年去年连接打西部鲜卑,这本就是他的练兵方法。
按大汉丞相的估计,没有个两三年,这精兵是练不出来的。
所以对于那些一天到晚只顾着叫嚷收复关中的人,大汉丞相根本不屑一顾。
如今放眼全大汉,能让丞相完全放心让其独领一军,与自己配合伐贼者,唯冯明文一人耳。
冯明文一日不出凉州,大汉丞相一日不出汉中。
其他人叫得再厉害,大汉丞相只当是蚊蝇嗡嗡。
陇右之战就是一块试金石,谁能谁庸,一目了然。
或许有疏漏的,也或许有运气不好的,但大汉丞相已经老了,而且大汉的发展势头挺不错。
这样下去挺好,没事就不要再折腾了。
杨仪久随丞相,就算是不能完全猜透丞相心里的想法,但还是能略知一二的。
此时听到丞相问起凉州,实则是在问冯永的消息。
当下虽心有不悦,但仍是恭敬回答道:
“回丞相,倒是没有什么大事。凉州传回来的消息,说是冯刺史前些日子去了居延郡巡边,让人重设关塞。”
“听说因为大汉在居延郡的做法,引得北边的胡人不满……”
大汉丞相听到这里,突然一笑,让杨仪有些不明所以。
“胡人居然也会对那小子不满啊?”
大汉丞相似在自言自语,又似在询问。
杨仪看到丞相心情似乎不错,于是试探着说道:
“冯君侯做事……有时确实会令人捉摸不透,若是按了以前的做法,以羊毛之利,徐徐收之。”
“最多不过两三年,居延泽的胡人便尽可归心矣,又何须动用兵刀,劳动将士,且引得北边胡人心生嫌隙?”
诸葛亮看了一眼杨仪,神色却是没有任何变化:“那小子有时确实有些不按常理行事。”
“丞相所言极是,听说冯君侯有一日带着媵妾乘船游居延泽,妾室只言了一句泽湖景色优美。”
“于是他便下令,在居延泽周围立碑,上刻不得填泽造田,违者重罚之语。”
“甚至还规定居延泽周围,不得随意伐木,伐一棵者须得补种两棵,种种举措,确实有些荒唐……”
曹!
大汉丞相的脸色终于不再从容安详。
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为了哄女子开心,不顾民生的巧言好色之徒的嘴脸。
“哪个妾室?”
“李慕。”
大汉丞相嘴角一抽:当年吾把李慕送至汝身边,也没见汝这般好色如命?
“那居延泽的百姓,可有怨言?”
“咳,这个倒是没听说,大约是为了逢迎冯君侯吧,不少士吏还说此举乃是为民所想,怕民田无水可引,牲畜无水可饮,故才出了这么一个举措……”
没有怨言你说个屁!
大汉丞相也懒得计较。
这哪里是逢迎那小子,分明是在逢迎那小子的妾室。
那李慕,可是掌管着整个凉州的纺织工坊呢。
而去居延泽那边开草场的,基本上都是凉州的世家豪族,你说那些所谓的士吏能不逢迎吗?
至于真正的黔首苍头,连在平地开个荒都做不到,还有能力去围湖造田?
“还有吗?”
“有,冯君侯在和冯关氏游玩关塞的时候,作了两首诗,还把其中的一首编成了曲,说是要让军中人人会唱……”
“丞相,你说,这……这……这不是胡闹吗?”
知道你冯君侯底下的将士很多都是识字的,但识字就算了,现在连诗这等高雅之物也拿去给大头兵糟蹋,这不是有辱斯文么?
大汉丞相“啧”了一声,刚要说话,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。
听到这声咳嗽,大汉丞相的脸色终于变了。
“这个,威公啊,你且先下去,明日有事我再寻你。”
“诺,丞相且先好好休息。”
杨仪会意,连忙行礼退了下去。
然后丞相夫人出现在书房门口:“阿郎,该吃药了……”
英雄气短的大汉丞相很是乖巧地接过碗,把药喝了下去。
看着诸葛亮没有留下一点药渣,黄月英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她从诸葛亮手里接回了碗,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,一边说道:
“那杨仪虽有才能,但却是个十足的小人,大汉人才济济,阿郎现在又不须仰仗他处理府上之事,何必要听其馋言?”
诸葛亮摇头道:
“他以前终究是帮了我不少大忙,现在又未犯下什么大错,若是说弃便弃,岂非是寒了人心?”
以前府上军中各种规划筹算诸类烦琐之事,皆有杨威公帮忙。
这几年随着学堂学生逐渐进入军中,这种事情,交给他们处理,最是方便。
“再说了,这朝中之事,岂是你一妇人随意置喙的?”
黄月英闻言,就是一个冷笑:
“这个话,你怎么不去对冯明文说?你且让他不要用妇人试试?”
“妾可是听说了呢,凉州刺史府上有一个秘书处,来头可不简单。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把碗“咣”地扔到桌上,“把凉州刺史府的秘书处给撤了,只言妇人干政,不合规矩!”
大汉丞相刚吃下去的药顿时在腹中一阵翻涌,差点就要被气得吐出来。
他哆嗦地指了指黄月英:
“你你你……你你……”
丞相夫人一挺胸,丝毫不退让:
“咋滴?杨威公堂堂一个丞相府长史,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人家妻妾说事,就成体统了?”
丞相夫人“呸”了一声,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:“比妇人还不如!”
“你闭嘴!”大汉丞相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,“我留着杨威公,自有道理,不许你乱说!”
丞相夫人斜眼看他,脸上写满了不相信。
诸葛亮长叹一声:
“吾把府上的人要么安排进了宫里,要么安排进了尚书台,唯有杨威公,虽为长史,但却是丝毫不变,你就不觉得奇怪?”
“这点倒是真的很奇怪。要说你看重他吧,那你应该像安排蒋公琰那般,给他安排好路。”
“但你要说不看重他吧,那为什么又天天寻他咨问诸事,还任由他进馋而不阻止?”
大汉丞相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,伸出手示意黄月英扶他一把,意味深长地说道:
“不管怎么说,杨威公终究是有才能的,而在吾之后,大汉怕是不会再有丞相府了。”
“故这丞相府的长史,以后怎么办,用不用他,怎么用,自会有人来决定。这等事情,你就别操心了。”
黄月英悚然一惊:“你这是把他故意留给……”
诸葛亮摆了摆手:“路怎么走,其实主要还是看杨威公自己,毕竟天子仁厚,不会轻易杀人。”
“我老啦,管不了那么多了。现在啊,我就只想活着能看到长安的那一天……”
黄月英看了他一眼:“天子自然是仁厚,但禁不住天子有一个心狠手辣的臣子。”
诸葛亮嗤然一笑:“岂不闻凉州刘汉子乎?何来心狠手辣之有?”
黄月英忍俊不禁:“刘汉子凭本事娶的胡女,与冯明文何干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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