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吴蜀对天地起誓同盟,吾只道是亲密无间,没想到孙权却仍是一如以往,存了占两头便宜的心思。”
洛阳城的太极殿内,曹叡看完从荆州送过来的急信,脸上泛起一阵冷笑。
“来人,召孙资刘放。”
陪同在侧的廉昭连忙应了声“诺。”
然后一路小跑到门口,吩咐守在回廊上的小黄门。
中书监刘放、中书令孙资得到诏令,不敢怠慢,连忙赶来。
走到太极殿东堂,看到廉昭正守在门口。
“见过两位中书。”
刘放孙资还了礼,起身的同时,其中一人低声问了一句:
“陛下心情如何?”
廉昭同样低不可闻地回了一句:
“尚可。”
尚可就好。
两人对视一眼,放下心来。
前段时间,洛阳流言甚嚣尘上。
其中冯贼的两首诗,《哭曹子建》及《汉道昌》,更是唱遍了洛阳。
让陛下的心情极是恶劣。
这次听到陛下心情尚可,那就算是一个好消息。
“见过陛下,愿陛下千秋万岁,长乐未央!”
“起。”
让两人坐下后,曹叡让廉昭把案头上的信递下去:
“两位中书且看,这是荆州截来的书信。”
中书监刘放位于中书令孙资之前,故刘放先接过来,细看了一遍,脸上露出些许凝重之色。
待他看完后,递给了孙资。
孙资才看到一半,就忍不住地怒道:
“孙权,小人是也!才收了陛下的千匹战马,转身就写信给诸葛亮,欲两国联手,相约进犯我大魏!”
曹叡看向刘放:“中书监以为如何?”
刘放点了点头,赞同道:
“孙权一向首鼠两端,世人皆知,若是此事确实非吴人诡计,故意让大魏截获信件,那大魏还是早做准备为佳。”
这些年来,吴人被截获的物资人员信件,数不胜数。
所以对方两年也学乖了,有时候居然派出假信,故意被截获。
然后等大魏按信中内容,前去袭击时,反是中了吴人诡计。
“不像是故意让大魏截获的。”曹叡摇了摇头,“孙权在信中建议明年春日一齐进犯大魏,当是有考虑的。”
陇右之战时,诸葛亮一开春就从汉中出动,正是借了西汉水的水运。
而到了七八月份,最迟不过九月,汉中多有大雨,江流暴涨,诸道难行。
对于江淮一带来说,情况又正好反过来。
春日里,江淮雨水连绵,江流多水,正好对吴人有利。
而对于大魏来说,路面泥泞,精骑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。
所以孙权建议两国明年春日一齐进犯,定是经过考虑的。
刘放和孙资两人一听到曹叡这么说,脸上不禁齐齐露出忧虑之色。
“陛下,此等大事,还是召集重臣前来商议才是。”
“不急。”曹叡脸上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,从容道,“孙权不过是建议而已,还未成真。”
“况且蜀人此时就算是有心,怕亦是无力。”
萧关一战,冯贼麾下,一扫蜀人不善攻城,不精骑战的作风。
攻城如风雷,骑战如鬼神。
但据事后关中诸军所报,冯贼之所以能赢得曹大司马。
最重要的一点是,他从一开始就拿了所有的精锐做诱饵。
甚至故意让所有精兵损失惨重,几乎陷入全线溃败,让大司马误判了战场上的形势。
冯贼这才在最后关头拿出铁骑,打了关中大军一个措手不及。
此战过后,关中大军固然惨败,但冯贼麾下精锐只怕也所剩无几。
这些年来,蜀人以一州之地,连续征战,又要安抚陇右凉州等地。
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元气,在明年就有能力与吴人一齐相约进犯?
“吾倒是希望,蜀人能答应吴人此事。”
曹叡叹了一口气,“这样的话,只要熬过明年,大魏的日子,就能好过许多。”
气力不继的蜀寇,勉力进军关中,面对大司马这几年在关中所做的准备,只怕要吃尽苦头。
“若是等蜀人恢复了元气,再与吴人一起进犯,那才叫人担忧。”
孙资也跟着叹了一口气:“葛贼与冯贼,皆世之人杰,怕也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啊!”
曹叡点头:“所以我料定,孙权此信,非是真心想要约定一齐进犯,而是向蜀人表明,他不会改变蜀吴两国的盟约。”
刘放听到曹叡说得这般肯定,顿时明白陛下心中怕是已有决断,于是试探着问道:
“那陛下之意是……”
曹叡看向刘放,微微一笑,缓缓地说道:
“刘中书,吾素知你善作伪书。吾之意,便是由汝依此信,增添文字,务必把内容改成孙权向我大魏称臣之意。”
“然后再送至蜀中诸葛亮手中,以间两国。”
刘放连忙道:“臣遵旨。”
“陛下,诸葛亮怕是不会那么容易上当。”
孙资提醒道。
他倒不担心刘放篡改书信的能力。
刘放仿他人笔迹,几可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。
甚至就算是增添文字,也能与上下文相通,毫无阻滞。
他担心的是,此举怕是达不到陛下所期望的目的。
曹叡淡然一笑:
“若是没有孙权收一千匹战马这回事,那自然是无法令诸葛亮起疑心。”
“但这一次,孙权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解释清楚。毕竟吴人素来无信,吾知,诸葛亮亦知……”
如果说那一千匹战马让孙权占了大便宜,是堂堂的阳谋。
那么这一次,就是阴谋。
真中有假,阴阳相间,最是能够迷惑人。
即便不让能诸葛亮起疑心,亦只要能让蜀人有所不满,这便足够了。
这等暗争,需要长久的努力,和不懈地坚持。
曹叡也没想着一次就能离间蜀吴二国,但只要次数多了,两国有了裂痕,总会有让大魏抓住机会的一天。
“陛下英明。”
孙资明白了曹叡的想法,眼珠子一转,建议道:
“陛下既然提到了战马之事,何不也在吴人送上来的明珠宝物上做些文章?”
曹叡一听,连忙大感兴趣地问道:“哦,孙中书有何计策?”
“前些日子,洛阳流言四起,其中定有蜀人细作所为。”
“陛下何不把从吴人手里拿到的明珠宝物,故意示人,以证明此乃吴人称臣所献。”
“想必那蜀人细作见之,定会把此事报于诸葛亮,到时与书信相互印证,且看那孙权如何自辨?”
曹叡与刘放齐齐喝彩:“妙计!”
魏国君臣三人又商议了一番,确定没有疏漏,这才把此事定了下来。
然后曹叡又拿起一封密奏,再次示意廉昭递了下去,略带叹息地说道:
“扬州刺史王凌又来奏折了,只言满宠击败孙权后,日益骄横,对朝廷又颇有怨言,自谓功大,封赏不足。”
“又言彼非宗亲,在扬州却多行收买人心之举,恐有不臣之心,两位中书如何看?”
王凌与满宠素有嫌隙,这是众所周知。
所以王凌会上书弹劾满宠,这并不意外。
但陛下此时却拿出来问他们两人的意见,足以说明陛下心里怕是又起了顾忌。
孙资起身离座,躬身长揖,诚恳道:
“陛下,满宠者,三朝老臣也。清廉严法,勇而有谋,故武皇帝和文皇帝皆重之。”
“当年陛下让其以前将军之位督扬州诸军事,汝南军民恋慕,大小相率,奔随道路,不可禁止。”
“由此可见,满宠爱民之心,素来如此,又怎么能说是到了扬州才收买人心呢?”
“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,满宠去年才败孙权,乃有大功,若是陛下现在就疑之,则天下之士又如何为国家所用?”
“臣愿意担保,满宠必无二心!”
刘放也跟着孙资同进退:
“陛下上一次令满宠回京,满宠曾自称年老,不愿再回扬州,此已证明心声矣!”
“陛下亲自劝导,这才让满宠重回扬州,现在若是再生事端,则未必显得陛下出尔反尔。”
随着曹休与曹真两位宗亲重臣的相继去世,魏国外军数十万大军,皆由外姓人所掌。
再加上曹叡根基不稳,对掌军之将的事情犹为敏感。
不过刘放孙资两人掌机要由来已久,既然孙资敢以身家给满宠做担保。
再加上刘放所言甚有道理,所以曹叡也就熄了派人前去调查的心思:
“吾岂会心疑三朝老臣,不过王凌与满宠相争,吾恐为吴人所趁耳。”
“陛下,吴虏屡次进犯合肥,从未得利,由此可见,王凌满宠二人虽不和,但仍能戮力抗贼,无须为此太过担忧。”
说到这里,孙资犹豫了一下,继续说道,“倒是并州刺史毕轨,先是逼反胡人,后又兵败塞外。”
“陛下仅是斥责一番,却仍让其任并州刺史之位,怕是有所不妥。”
“不若依蒋护军(即蒋济)所言,调其回京,任中枢之位,也免得再生事端。”
曹叡一听到毕轨之名,心里不禁就是一阵烦躁。
他摇了摇头:
“毕轨此人,也算是有才名。前番虽有错,但吾已派人前去训斥一番,想来以后会谨慎行事,就不要让他回洛阳了。”
要说曹叡不记恨毕轨,那就是假的。
但夏侯三族被禁于洛阳后,如今再加上《哭曹子建》这诗传遍中原。
现在已经有流言说魏国皇帝心胸狭窄,素来恶待宗亲皇戚。
毕轨之子娶了公主,也算是皇亲国戚,若是此时再召他回洛阳,那岂不是坐实了这个流言?
所以曹叡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动毕轨。
反正并州之地,又偏又远,乃是边疆之地,再加上轲比能被秦朗大败之后,听说已经把庭帐迁至九原故地。
虽是迁到了并州西边,但那里正好有武皇帝留下的五部匈奴挡着。
再加上轲比能元气大伤,想必并幽二州,终于可以安定一段时间了。
就是关中的大司马要辛苦一些,注意轲比能南犯北地郡。
不过大司马岂是毕轨这等货色所能比的?
只要不让毕轨领兵,再把他训斥一番,让他不要胡作非为,欺压胡人,那就差不多了。
听说秦朗领军前往并州时,毕轨不但对其尊敬非常,甚至还欲让秦朗乘车至官署。
足见毕轨乃是存了敬畏之心,所以曹叡还是有把握,能让毕轨不敢再犯以前的错误。
孙资提出毕轨之事,仍是存了保满宠之意。
他是在暗中提醒曹叡,陛下若是不愿意动遭到大败的毕轨,那立下大功的满宠,又什么理由去追究其小错?
“陛下既然早有决定,那臣就不再多说。”
保下了满宠,放过了毕轨,孙资很是聪明地退了下去。
他可不会像杨阜和蒋济那样,死命劝谏,非要陛下顺着自己的意思来。
这就是为什么他与刘放能掌机要多年,得陛下亲重,专任朝中大小诸事的原因。
而像蒋济,却只能是眼红地说自己二人的权力太重,且每日侍奉陛下左右,要陛下加以提防,以免有“恶吏专权”之弊。
数日后,洛阳城内的绝品居。
装饰最豪华的包间,糜十一郎正亲自指挥下人摆上精美的酒菜。
捧菜进来的下人,还得是专人,脚上得先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。
然后打着赤脚,接着从门口递过来的菜盘。
因为这个包间内,地上摆的,那可是细绒地毯。
一脚踩上去,飘乎如陷云端。
所以每人都得小心翼翼,不敢有一滴汤汁溅出来。
这案上铺的,乃是从蜀地传过来的蜀锦。
上头的花纹繁复无比,一看就知道是上等锦布。
普通富贵人家家中,还未必有门路拿到这等货色。
以这等锦布为案布,用来招待的客人,身份自然也是非同小可。
“郎君,郎君!”
突然有人在门口叫道,“公主派人过来了。”
“哦?!”糜十一郎一听,连忙快步走出去,看到清河公主的下人,连忙说道,“公主可是快到了,某这边……”
话未说完,公主派过来的下人就摇头道:
“回糜郎君,公主说了,今日突有要事,就不过来了,让糜郎君不必再费心。”
糜十一郎一听,顿时一怔:
“公主为何……哦,是,某明白了。”
俊美脸上由惊喜到失望,最后到落莫,完美依次,让人心疼。
那下人看了一眼屋内,心头更是感慨:
“郎君不必如此,公主特意跟小人交待了,此次实是因为吴人送了大批珍宝给陛下。”
“陛下甚是悦之,所以特意下令,车载明珠宝物过街,与士吏共赏之。”
“公主特意给郎君留了一个上好的位置,所以派小人过来,问郎君有无意乎?”
糜十一郎一听这“有无意乎”,身体就是一个哆嗦。
然后脸上再次堆起了惊喜的笑容:“有意,有意!岂能无意乎?”
那下人只道眼前这郎君是激动得浑身发抖,满意一笑,告辞离去,准备回去禀报公主。
糜十一郎咬了咬牙:
“来人,把这些菜食重新整理好,放入温盒,送至公主府上。”
但见他眼一闭,一跺脚,就当是以身饲虎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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