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尚未统一天下,而且强敌环伺周围,但孙权看起来已经不在乎了,他似乎迫不及待要清洗内部。
逼迫臣子站队,引诱臣子对立,甚至不惜逼死国家柱石。
再加上吴国一向以来的表现。
冯大司马对孙大帝还能有多少进取之心,表示怀疑。
就算是有,但这一波大规模清洗过后,本就没有多少进攻能力的吴国,最终会变成什么样,冯大司马更是心存疑虑。
“三国之中,吴国最弱。如果孙权当真是不幸被阿郎言中,那么此举不啻于是主动退出了天下之争。”
右夫人左思右想,虽然很不大敢相信,但阿郎的猜想,恐怕确实是最能解释得通孙权的反常举动。
只听得冯大司马“嗤”地一声冷笑:
“昔日周瑜鲁肃统兵时,江东才算得上放眼天下,锐意进取。”
“待吕蒙接替鲁肃成为都督后,江东已然可谓鼠目寸光矣!”
你想确保江东的安全,需要控制上游,没有问题。
你为了控制上游,不惜背刺盟友,也没有问题。
问题出就出在,挑选的时机不对。
背刺了盟友,拿下了南郡,看似控制了上游,确保了江东安全。
实则反而是差点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。
刘备帮你在荆州分担魏国的压力你不高兴,非要亲自上阵。
拿到手了,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扛不住,又慌忙分别向刘曹讨饶求和,这与鼠辈何异?
也就是遇到了曹丕这个天真烂漫的二世祖,这才侥幸蒙混过关。
真要是曹人妻晚死两年,孙权哪还有什么机会得封大魏吴王?
大魏鼠王差不多。
吕蒙拿下荆州,不但要分兵把守东西两处,分散了江东的兵力。
而且荆州北有魏,西有蜀,乃四战之地。
刘备怒而兴师的时候,曹丕这个二世祖但凡能听进了刘晔的一半计策,趁机从北偷袭。
十日灭吴可能太过夸张,但三个月妥妥够了。
袭取荆州在战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,但无法掩盖战略上的失败。
因为这一举动,同时断绝了自己和盟友争天下的希望,只能慢性死亡——如果没有某只土鳖非法穿越,利用屠龙术降维打击的话。
这不是鼠目寸光是什么?
“丞相曾有言,孙权其智力不侔,故只能限江自保。但依我看,如今他已年老矣,锐气不再,恐怕已经是认命了。”
虽然不知道冯大司马所言,是不是真的。
但如果吴人当真熄了争天下之心,那肯定是一件好事。
就算没说中,但孙权的反常举动,恐怕也会折腾吴国好一阵了。
一个主动削弱自己的吴国,是一个好盟友。
右夫人满意地把书信收起来,放到袖兜里,然后说道:
“眼看着过两天就要正旦了,妾到时会进宫,跟阿姊聚聚。”
她这是提前打一声招呼,要把这个事跟皇后谈一谈。
很明显,右夫人前面说她觉得冯大司马话里有话,其实并不是没听懂。
然后,她看了一眼冯大司马,叮嘱道:
“你在那天,记得少喝点酒,别到时候又是一身酒气。”
“唉呀,那能怪我吗?”冯大司马“啧”了一下,“那可大朝会,陛下赏赐宴飨,哪有不喝酒的?”
每岁首正月,为大朝受贺。
这个日子里,半夜就得起来准备,然后去未央宫给天子恭贺新年。
这个恭贺新年,可不是带着一张嘴去给刘胖子说些好话就完了的。
得提着新年礼物去!
没错,大朝会上,给皇帝拜年,还得要送礼。
公爵侯爵送玉璧,中二千石、二千石送羔羊,千石、六百石送大雁,四百石以下送野鸡。
大汉丞相在的时候,光顾着北伐,再加上国力尚不强,一切从简。
现在不一样了,还于旧都了。
这礼制嘛,也应该步入正轨了。
反正大汉现在也有钱,马匹牛羊数以千万计,中二千石才送个羔羊,基本也就是图个吉利。
而且陛下也不是白收礼,会宴请所有前来朝贺的大臣:
司空奉羹,大司农奉饭,奏食举之乐。
百官受赐宴飨,大作乐。
但问题是……公爵侯爵为什么要送玉璧?
而且送玉璧都是成双地送,一双上好的玉璧,能买多少只羔羊了?
冯平城县侯一想起这个,就有些骂骂咧咧。
天子富有四海,凭啥还要他这个臣子送这么大的礼?
别的侯爵可以送普通的玉璧,但唯独冯平城县侯不行。
毕竟天子连襟。
最重要的,天下谁人不知冯平县侯平空生钱的本事?
能和别人送一样的东西吗?
所以冯某人总是觉得:
大朝会是刘胖子请客,请那些没有爵位的家伙吃宫宴,但钱是侯爵以上的人掏的。
“不是不让你喝,是让你少喝。”
毕竟是大朝会呢,自家阿郎又是大司马,朝中第一重臣,想不喝酒,那是不可能的。
“这么多年了,你难道还不知我?我又不嗜酒。”冯大司马叹息,“满朝文武呢,多少人要过来敬酒?”
右夫人“嘁”了一下,“你是大司马,除了陛下和那几位元老,谁能逼着你喝?”
说句不好听的话,就算是那几个元老大臣,自家阿郎说不想喝,他们也未必敢一定说要让阿郎喝。
刘琰,现在是朝中位列第一,又是宗亲,身份够了吧?
你让他逼着阿郎喝酒试试?
“好好好,我会注意着点。”
冯大司马懒得跟她争这个,“放心,不会喝多的。”
然而事到临头,冯大司马却是食言了。
大朝会过后,已是日头偏西,在延熙六年的第一天,冯大司马喝得昏昏沉沉,被连襟派人送出宫来。
“大司马?”
守在宫外的下人连忙迎接上来,扶住冯大司马。
“没事。”
冯大司马睁开眼,看了一眼抬辇送自己出来的小黄门,软绵绵地说了一句:
“有劳诸位内侍了。”
“不敢不敢,能服侍大司马,是小人的荣幸!”
带头的小黄门微微哈着腰,脸上露出了有些受宠若惊的笑容。
不管是不是真的,总是让人心里感到舒服。
另外一个下人很有眼色地拉住小黄门的手,连连道谢。
同时几张票子,不露痕迹地滑入了对方的手中。
小黄门越发地喜眉笑眼起来。
但凡是跟大司马有关的差事,从来都是好差事。
出手大方,油水十足。
宫里的人一听到是给大司马办事,跑得那一个快。
有跑得快的,那自然跑得慢的。
小黄门眼睛飞快地瞟了不远处的另一辆显得略有寒酸的马车。
大将军比起大司马来,那真是小气太多了,一钱都不舍得赏。
目光都不愿意在大将军的马车上多停留一下,小黄门又对着冯大司马哈着腰,陪着笑:
“大司马喝了酒,路上慢些走,散散酒气,醒醒酒意。”
“多谢提醒,内侍请回吧。”
“那小人就不打扰大司马了。”
小黄门带着人往回走,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,就看到大将军的下人,正向着准备登车的大司马说着什么。
然后大司马放弃登上自己的车,向着大将军的车走去。
“见过蒋公。”
被下人扶着上车来的冯大司马,吐出一口浓浓的酒气,有些无力地靠在车厢上,对着蒋琬苦笑:
“酒后乏力,失礼至极,还望蒋公见谅。”
蒋琬裹着一件已经稍有些褪色的羽绒服,坐在对面,两人中间,还有一个小火炉,里面烧的是无烟精炭。
这无烟精炭,应该是宫里赏赐的。
红红的炭红,把车厢烘得颇是暖和。
“冒昧请大司马过来,老夫才是失礼。”
蒋琬说了一句,然后又捂住嘴咳嗽了几下。
冯大司马伸手,把自己这边的车窗打开一半,让外面新鲜空气进来,一边提醒道:
“蒋公,这精炭看着是无烟,实则只不过是烟少,特别是在车里这狭小之地,更应该注意,也免得中了炭毒。”
说着,又看了一下车内,略有感叹道:
“蒋公真应该换一换好点的车子了,这车内外皆是寒酸如此。”
“知道的,敬仰蒋公的为人,不知道的,还以为我们大汉贫困如斯,连大将军都只能坐这样的马车。”
蒋琬指着冯大司马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拒绝道:
“这个车就挺好的,不须换了。”
然后微微仰起头,脸上出现些许唏嘘:
“现在能坐上马车,已经很好了。犹记得在蜀地时,何来什么马车啊?全是牛车,有的还是鹿车。”
“谁能想到,”蒋琬脸上的唏嘘换成了笑容,“有朝一日吾等还能坐着马车在长安城大街上随意往来。”
说到这里,蒋琬认真地对冯大司马说道:“说起来,还真是要谢谢大司马啊。”
“哎,蒋公,你这是何话?”冯大司马酒都被吓醒了一半,连忙摆手,“这是陛下与大汉忠义之士的一起努力的结果,如何能说是谢我?”
“哈哈哈!”蒋琬大笑起来,“老夫是说,今日你特意在宫中大殿里为老夫挡酒,我要多谢你。”
冯大司马这才松了一口气,重新软软地靠到车厢上:
“原来蒋公是在戏笑于我,吓我一大跳。”
“蒋公这两年来身体不佳,连侍医都说了要少饮酒,我为后进,替蒋公挡酒,那是应当的。”
大司马大将军,同录尚书事,又是众臣之首。
在大朝会这等盛宴上,若是两人一个少饮,一个不饮,那就未免太过扫兴了。
为了不让大伙扫兴,冯大司马自然是要站出来。
总不能让蒋琬拖着病体去拼酒吧?
“我这身体啊,是越来越不行了。”
蒋琬有些感慨,“去年冬日,又病了一场,再这样下去,怕是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“蒋公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,好好养身体,总会好起来的”
冯大司马说着,心里觉得有些内疚。
他虽是录尚书事,但尚书台的事情,基本都是丢给蒋琬。
随着大汉不断光复旧地,国事也跟着越发繁忙烦琐。
尚书台的担子,远比只拘于蜀地一隅时要重得多。
所以蒋琬自然也要比在蜀地时要劳累一些。
只是冯某人也不好贸然伸手帮忙,毕竟现在的分工,是大家这么些年来不断磨合,才达成的默契。
“老夫的身体,老夫比谁都清楚,大司马就不须安慰我了。”
蒋琬又是咳嗽了几下,这才继续说道:
“尚书台掌国之要务,最是紧要,我这病躯,若是再占着位子,怕是要误了国家大事。故而趁着今日,老夫欲与大司马商量一事。”
冯大司马一听,连忙坐直了身子:
“蒋公但请讲来便是。”
“费文伟(即费祎)良实忠纯,出任尚书令这几年来,无有过错,处事多承丞相之成规,可以托之以重任。”
一阵冷风从开着的窗口吹了进来,让蒋琬不禁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:
“若日后吾有不便,费文伟可替老夫专任尚书台之事,大司马以为如何?”
冯大司马闻言,不由地认真地看向蒋琬。
但见蒋琬面容消瘦,隐有病色,他知道,这是蒋琬在安排接班人了。
不记得历史上蒋琬是什么时候没的。
但冯大司马知道,费祎确实是接蒋琬班的人。
他点了点头:
“我虽录尚书事,但尚书台诸事,一直都是蒋公在担着,我倒是偷了个懒。所以这尚书台之事,蒋公定然是比我更了解。”
“况且费文伟这些年来,一直在尚书台帮蒋公处理政事。蒋公既然如此称赞他,想必定是有过人之处。”
看到大司马如此,蒋琬显得极是高兴。
原本有些苍白的病容,都泛起了些许红晕。
“大司马信任尚书台,对尚书台放权,那是因为大司马豁达大度。”
“但老夫等人,却不能不识进退。这等事情,自然还是要大司马同意才行。”
或许情绪有些激动,蒋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又忍不住地咳了两下,这才继续说道:
“大朝会过后,恐怕大司马府上,后面会有不少门生同僚上门拜贺。一般人,这段时间怕是进不了大司马府的门。”
“老夫在这里仗着年老,厚着脸皮,帮费文伟讨一张门帖,可否?”
冯大司马哈哈一笑:
“蒋公开了口,莫说是一张,就是十张,二十张,那也是无妨。”
“那就多谢大司马了。”
“蒋公为国举才,为何要谢我?”
冯大司马摆摆手,“其实是我要谢蒋公,我欲承丞相之志,若无蒋公的支持,怕是步步艰难。”
蒋琬推费祎上来,只能说明一件事,大汉的政治格局,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仍然不会改变。
齐心协力,平灭贼寇,三兴汉室,在将来仍是大汉所有人的共识——包括刘胖子。
(阿斗:???)
这一点,蒋琬不希望变。
冯永不希望变。
朝堂上的大部分人,也不想变。
“大司马让我不要言谢,大司马自己为何又要言谢?”
蒋琬伸出略有干枯的手,“攘除奸凶,兴复汉室,还于旧都。”
冯大司马同样伸出手,与蒋琬轻轻地一击:
“攘除奸凶,兴复汉室,还于旧都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。
汉吴两国,在悄然之间,都在为交替权利做准备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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