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奇园内,落成不久的五层楼顶露台上,摆着一张三面鸟屏壁的织锦云床;身穿藕色对襟和织褙子的阿姐,侧身依靠在软垫上,如瀑的秀发尽数披散在脑后;看起来充满婉约柔美的恬淡气韵。
那位良人才离开一段时间,她居然就隐约生出了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的类似情绪;但这种偶尔微涟泛起的优柔百转、患得患失的儿女情绪;很快就被她弃之脑后,重新将精神专注在手中的文笺中。
毕竟那位郎君并非此世凡俗之辈,而是身负上天使命临世应劫的谪仙之辈;又怎能以凡俗之念度之呢?至少,那种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”的神通,可以令她随时随地遥与心心相印。
这又是世间那个女子,才能拥有的福报和机缘呢?所以,她也只能竭尽本分和所能,私下替自己的良人分担一二;至少确保家宅种后顾无忧的同时,也开始接手一些相关的产业和授意的私人事务。
因此,此刻在她身边翻阅的文笺中,既有来自武德司的内部情讯通报;也有平康里的七秀坊/忆盈楼,定期使人送来的消息汇总;更有宗藩院下属堪解厅的季度报表;甚至是御史三院的内参详引。
当然了,阿姐的主要职责只是过目,并代收这些文书,然后将其分类归档备查;以供那位郎君有所需要时,可随时调取和查询而已。更多时候她主要监管和过问,郎君布局下的那些产业日常运营。
因此,她在带着一干亲信侍女搬入清奇园之后;也变得越发的深入简出。就连那些上流女子的结社,还有高门甲地女眷圈子里的例行社交活动;都大大的减少了。毕竟,她也能感受期间态度变化。
那些曾经亲熟无比的同辈手帕交,还有女子结社中的小姐妹们,虽然还口口声声叫着“蕙娘”“阿姐”;但是那些努力掩饰之下的敬畏和疏离、趋奉和刻意结好的各种心思;却在她眼中仿若明鉴。
因此除了极少数和个别,依旧能够坦然相待或是保持本心的闺中密友、挚交;她已经逐步减少了外出往来,而安下心在园子中理事和读书。也许这就是她为了追求,自身幸福与心灵归宿的代价吧?
她当然也明白,这位郎君所行固然是铲除妖邪、救护生民的至正之道,但自己既然身为关系人等,也不免为黑暗中的恶意与龌龊所针对。因此,能够确保自身的安然无恙,就是最好的支持和后盾。
再加上那位郎君对她,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信任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,她对这些异常事物的了解和知情程度,并不下于西京里行院内的大多数人;甚至参与了正在不断编修的《名录图鉴》。
因此她也知道,就算是那位良人暂时离开之后,如今的清奇园也是京城之中,隐隐饱受关注的所在。其他的不用说,光是在这几个月间;围绕着清奇园的范围内,至少有小半园林和别墅暗中易主。
而根据偶尔上门探访的阿玖传话;外间除了大兄自宗藩院指派的人手之外,至少还有三方人士,在暗中监护/紧盯着清奇园的所在。比如,在之前已经主动现身、打过招呼的武德司和京兆府所属。
除此之外,就是疑为朝廷最大的情治部门——枢机五房之一刑科房的内勤事员。不过,刑科房更多承担对内的暗中监护/保卫职责;能够得到刑科房的关注,反而是一种身份地位和重要性的象征。
想到这里她又望向池泊对岸,新植的卉和苗圃中,正传来隐约拨弹的琵琶乐声。那是能在园内行走自如的盲眼阿云;与恢复了些许言语和肢体反应,依靠特制轮椅活动的明翡,正进行日常活动。
私下里几乎形影不离、寝食同居,宛如母女一般亲密的她们;似乎正在一边调试着声乐,一边在偶偶细语着。距离不远的大树下,剑姬娉婷仗剑挥刺着落叶纷纷。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;
这时,一身白兜黑裙缎带头,显得高挑丰美、婀娜有致的侍女舜卿,手捧一封书信悄然穿过外围婢女,走到她身边低声道:“娘子,里行院的于副监,方才使人投书上门,直言请您过目一二。”
私下独处时简装宽衣、素颜以对,也难掩淑美典静的阿姐;这才收回眼神,风姿亦然的拿起这份信笺;只是看了几眼就轻笑了声道:“这位于学士,还真不懂避嫌啊!竟然都求助到了我的门下。”
“那么,奴婢就此回绝了便是。”表情清冷、秀容妍姿的舜卿,当即毫不犹豫回答道:“也免得这位日后还有,前来烦扰娘子的由头。”
“舜卿,此事且不急。于学士此番要找的其实还是初雨。”阿姐却轻摇臻首道:“毕竟,她还是在里行院的监司处和内机房,入册在籍的特殊编内人员;只是明面上受命郎君看护清奇园内而已。”
“所以,你只消与她传个话而已;至于去不去,应不应,一应听凭自愿好了。毕竟,她也算是江郎的直属,妾身却是不好擅专的……对了,妾身也想起来了,这会初雨似乎不在园内值守?”
“启禀娘子,初雨先前已照例在私下告了假,前去探访和联络闻香社的故旧了。”舜卿当即侧身回应道:“这时应该还在城东的平康坊内吧!是否要遣人将其召传回来,相询一二呢?”
“无需如此大费周章,先使人传句话就好了。”阿姐却是轻轻摆动着牙柄的折扇道:“她是郎君的属下,却并非受命于妾身,其中自有分寸和干系;相信她事情处置停当后,自然会有所交代的。”
与此同时,本该探访平康坊闻香社的初雨,却带着遮阳防尘的帷帽,身穿相对朴素的青绫裙裳;宛如幽魂一般的行走在,长安南郊的城下蕃坊之中。当然了,作为帝都长安的蕃坊,也有三六九等。
其中最上等的蕃坊,无疑是自两汉沿袭至今,几乎历朝历代皆有使臣到访的,泰西大国大秦/拂菻国,使臣、商旅和游学者汇聚而成的坊区;其次是同样古老的安息/波斯人后裔,繁衍而成的蕃坊。
然后规模最大的是,被大唐征服的五方天竺那些帝室、国主、邦君和贵族,及其亲族、臣属和奴婢,所形成的所谓天竺坊;极西突厥末裔,可萨汗国的可萨坊……。通常也被称为十三上(蕃)坊。
因为这些都曾是横跨数千里的一方大国;因此就算被灭亡之后,其遗民也得以在长安城内,占居一隅蕃坊之地;乃至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但更多是在上百年大征拓时代,灭国除名的中小邦国。
残余的王室和贵族、臣民,通过献俘太庙的仪式之后,同样被示之以恩赦后,安置在了京畿境内;只是他们既没有那么多遗民后裔,也没资格在城内拥有专属的街区;转而在城郊形成新的聚居点。
这也成为了长安东、西、南三面(北面是禁苑),分布在不断扩张的城下坊中,数十个大小蕃坊、特色聚落的由来。沿袭至今,也形成了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新旧多族混杂而居的一番独特风貌。
初雨行走的便就是其中,倭奴、新罗婢与(渤海国)靺鞨人,长期混居而成的一处蕃坊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些蕃坊距离长安城门越远,就越是荒僻之处,越发的户籍混乱,更容易藏污纳垢之所。
这也是任何大都会所不可避免的痼疾;作为动则人口百万的巨型城市,光日常运转所产生的阴暗面和污秽溢出,就需要消耗可观人力。因此,这些怀着“大唐梦”“长安梦”的外来隐户就成首选。
但在其中也自然形成了,以地域为区分的乡党、会社,乃至是街头和坊市中的帮会;在灰色间隙中谋生的形形色色人等。因此,做为貌似迷路落单的女子,她身后很快就跟上几名敞胸短胯的闲子。
然而这些一身腥膻汗臭,满脸不怀好意的汉子,尾随着她被引入一处僻巷之后,就再没有能够出来。片刻后初雨就出现在了一处,被供述出来的秘密窝点外。这是一所老旧破败、生意萧索的货栈。
只是,当初雨再度推门而入之后,顿时就惊起了一连串短促激烈的声嚣阵阵:“谁!”“是个娘们。”“来了就莫走。”“坏了,被瞅见了。”“快拦下她!”“啊……”“妖怪!”“饶命!”
紧接着随着惨叫、惊呼和哀鸣声连连,有满身血迹枝人慌不择路的冒出墙头,拼命向外攀爬着;却又在低低的呼啸声中,被一股巨力倒拖回去。就像在货栈内有只饕餮之兽,最终吞噬了所有声嚣。
而后,陈旧斑驳的木门被自内悄然打开,隐隐透出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;身上几乎未染多少尘埃的初雨,这才踏出门外,对着街角哑声道:“可以出来了,近日走失的人,应该都在这儿了。”
随着她的话音落下;原本空无一物的街头上,顿时从墙边跃下一名瘸脚疤面的矮汉;只见他恭恭敬敬的走到,帷帽遮面的初雨身前道:“小人,代那些军中袍泽的眷属,谢过娘子的大恩大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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