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?”一个水匪凑近了窗户, 看半天后,问守门的。
房间里只有一个人,乌漆麻黑的,他那样坐着, 突然又开口讲什么, 真叫人有点发怵。
守门的也跟着看了一眼, 摇摇头,“他有点不太正常,可能是个疯子。”
“马上就快到了, 等会儿盯着他。不能出差错,要是让他跑了,有你好果子吃。”
守卫皮一紧,忙道:“小的明白。”
姜遗光语速飞快,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, 即便山海镜不在身边,他这样贸然说鬼事,也可能惹祸上身。可当他开口的一刹那,他就知道, 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了。
“赤月教的教徒们相信, 他们的教主乃上天之子,当天降红月那日, 教主就要脱了肉身,重反天庭……”
他原想说的,不是这个故事。
停不下来了。
念就在他身边, 借他的手写书, 借他的口说事。他想的是一个故事,说出口的又是另一个故事。
“教主姓名不详, 亦不知是哪年生人。他一生不信有鬼,从前也是个老实能干的好人,在河边辛辛苦苦打渔,赚几个辛苦钱营生。”
“……娶不起妻,他也不在意,父母死后,他把房子中间砌一道墙,卖了一半,自己住另一半,靠收租子和打渔过活。收租得来的钱交税,打渔卖的钱赚一两口吃食,日子倒也安稳……”
“但后来此处来了个大官,说是回家探亲,当地官老爷要讨好他,征了人手要盖房,他年轻力壮,就被叫了去,整日扛大包做苦工,日日夜夜没休息,但凡歇息一刻钟,就有衙役提了鞭子抽过来……”
姜遗光越说越快,几乎不需要想,就从口里说出了各种古怪之事。他不想再继续说下去,可又停不住,自己拿手把嘴堵了,总算消停些。
只是头脑更是鼓胀针刺般发疼。
疼还好些,至少,他不再说出那些古怪事来。
他又一想,自己既说了这赤月教教主的怪事,他活到现在,说不准也有什么古怪。倒不如干脆把那“念”叫出来。
“他怎么还把自己嘴给堵上了?看来真是个疯子,等会儿押他时可得小心些。”门外偷窥人奇道。
时下已近黄昏,天黑了不少。船上的人原舍不得点灯,好在从方才那艘船上搜罗来不少灯,又有灯油、柴火、锅炉等物,足够他们吃好几日。
为着庆贺,船上多挂了几只灯笼。
姜遗光坐在黑暗中,缓过神来,又张开口,说起《将离》的故事。
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把这话本忘了,再开口说起时,却没料到字字句句犹在心间,一开口,后头字句就跟流水一般倒了出来。
“世间鬼附生人事多,附死人也有,多是因冤情难述,或生时无处可开口,死后倒看了个明白,借他人之口申冤……”这话是他原样写在话本上的,此刻说来,姜遗光反而觉得有些怪诞。
真要说起来,念不是也一样吗?可它绝不是为了诉说什么冤情,它只是为了杀死自己罢了。
窗外的人看见这个小子又开始念念叨叨,不免觉得怪异,商量一番后连忙报上去。
模糊间,姜遗光听到了毕宿的名儿。
却原来,赤月王自称上天之子,乃红月真身,赤月王下封了二十八星宿,一人各掌一岛,又有各种的船只人手。掌管这艘船的正是毕宿星,船上一众人畏惧毕宿手段,有甚事都不敢私瞒了,定要报上去。
毕宿正在自己屋里,和船上被掳来的九公子对话。
九公子不肯说自己名讳,只道自己家中行九,让人叫他九公子。他一身阔气行头,瞧着很是不凡。毕宿想到赤月王的话,自己又思来想去不敢得罪他,干脆把他带到自己房中,好茶好水招待了。
九公子坦然处之,毕宿越捧他,他越是拿出做派。船上最好的茶水一入口,皱了皱眉便放下不再喝,倒叫毕宿更生了奇货可居的心思。
毕宿可是知道,当今陛下膝下也不过六子,哪里来的第九个?可他身上穿着打扮,包括腰间令牌蟒纹,无一不是皇家人才有的。
九公子亦在打量他们。
赤月教这帮匪贼,精气神儿倒好,他一路看来,多是年轻精壮之辈,少有瞧着便吃不上饭的。即便穿着破旧,到底每人身上的衣裳也好好穿着了,连干粗活儿的婆子也有衣裳穿。
这还只是一条船。可想而知,整个赤月教敛了多少财富。
怪道陛下不闻不问这么久,现下却要收拾他们。
刀磨太利,就该噬主了。
九公子心中做何想,毕宿不得而知,只觉这位皇家子弟当真气势逼人,正说到兴头,门外就有一当值的探头探脑进来,想禀报又不敢说的样子。
毕宿自觉丢脸,喝骂:“有什么事滚进来说?在贵客面前缩头缩脑的,没个样子!”
当值的立刻滚进来了,倒头就拜:“毕宿老爷,跟着贵客来的其中一位小公子出了些事。”
九公子心里一紧,面上拿眼觑了毕宿,没出声。毕宿腾地起身:“他又出了什么岔子?不是叫你们好好招待吗?”
那人连连叩头:“小的们的确好好招待了,进房后就没管,也没作甚。只是那小公子进房间以后就一动不动,跟木桩子似的,后来自己说起胡话来,说得飞快,小的们听不清。后来他把自己嘴捂着了,没多久,小的再去看,就发现他又开始说话。”
九公子似笑非笑:“我那小兄弟其他倒还好,就是最怕黑,夜里睡觉也必须点起三盏大灯笼挂在房里。你们莫不是不给他点灯,叫他惊着了?”
九公子一试探就知毕宿此人好面子,故意将善多说得奢糜些,反而叫他心生惧意。
毕宿连忙道:“还不快带他出来?愣着干什么?”
那人忙叩个头,一溜烟儿滚出去,飞也似的来到房门外,把毕宿的话说了。
这就叫那几个人犯了难。
“大人就说带出来,也没说放去哪里,可怎么是好?”
来回报那人说:“毕宿大人在招待一个贵客,就是从船上带下来那红袍子的男人,他身份好像有些不一般,他说这小公子怕黑,待久了要受惊。”
其余人忙问道:“要不给他在屋子里点两盏灯,反正那船上拿下来的琉璃灯挺多。”
传话那人想了想,摇摇头:“大人说要把他带出来,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脾气。只给他点灯,要是叫他以为我乱传可怎么好?”
“既是这样,干脆找个干净屋子收拾了,给他点些灯。”
“这帮子人就是麻烦,怕这怕那,还能怕黑。莫不是再黑点儿就要尿裤子了。”一番话说的几人哈哈大笑,可听传话那人的意思,毕宿很看重他们,又不敢把这话在他面前说,只打开门走进去,请姜遗光出来。
房间门被打开的一瞬间,姜遗光的话戛然而止。
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他问。
还没到岸,船上也没其他变动,不该到杀他的时机。
姜遗光下意识摸上了袖里的针线包。
闫大娘子知他会用小物件,腕力和准头又足,干脆教他用针,这绣花针用好了,在几丈内杀人也不是问题。
孰料来的那几人很客气,其中一人轻手轻脚要扶起他,另一个人解释:“小公子,这屋里简陋,请你去另一间坐坐。”
姜遗光听出来了七八人,还有不少挤在门口看热闹一般,他点点头,任由那人搀着自己胳膊,往房外去。
上了两层楼,感觉又进了另一间明亮些的屋子,这回他们动作轻了很多,带人进去后,把他引到桌边坐下,才离开,关上门。
姜遗光解下蒙眼布,发觉屋里亮着好几盏灯,大多是从他们乘船上得来的琉璃灯,挂在屋子里,亮堂堂一片。
转头看窗户,那窗明显封死了,推不开,遂作罢。
看来,是九公子做了什么。
只有自己一个?
他想了一会儿,头又开始疼,忍了没说出来,到门边敲了敲,问:“有人么?”
“作甚?”
他道:“请给我纸笔,我想写点东西。”
门外那道声音噎住了,半晌才回话:“船上哪里来的纸笔?没有。”
本以为这看上去就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要闹,谁知门里让人顿了顿,说,是吗?又退了回去,什么也没说。
搞得他反而不安起来。
可这船上确实没有他要的东西,他去哪里给的人家找来什么笔墨纸砚?他家小栓子想读书都买不起这东西呢。
过不久,他又听见门里传来声音。还是那小子在自言自语。
推开一条门缝看,他一个人坐在桌边,好像在对谁说话。可他对面根本没有人。
那人打了个寒颤。
……
太阳逐渐落山,眼看着月亮就要升起。
船上的气氛却逐渐怪异起来。
毕宿早就叫了人送菜来,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一并送上,他和那位九公子一块儿吃,又叫了自己带出来的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唱歌助兴,可那九公子依旧提不起兴趣,对红姑娘看也不看,他只得作罢,准备回了岸边,再叫这位九公子服气。
可是……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上岸?
毕宿只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坐了针一般,终于忍耐不住,告罪一声后匆匆忙忙出门去。
九公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眼睛微眯。
船上发生了什么事?
那厢,毕宿出门后就直接去了掌舵的地方,大发雷霆:“天都要黑了,你这船往哪儿开的?指着几个弟兄们大半夜摸黑不睡觉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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