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呼啸, 薛锦打了个哆嗦,仿佛又回到了京城陷入永无止境的冬日的时候,浑身又冷又麻。
她自己都很惊讶她居然没有冻死,不知道靠着什么, 意志?还是不甘?她居然还能继续往下走。
在她身后, 几个几乎同样变成冰块的人慢吞吞跟着。
一开始姜遗光说看看雪地里还会不会埋着其他人, 薛锦就跟着一起找了,真叫他们挖出来几个人,挖出来的那些人也没什么思绪, 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。
他们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,不知道前面是谁,要去哪儿,只是用力地抬起腿,迈开步子往前走。
不走, 就会被困在这儿,永远出不去。
薛锦茫然地抬起头,呵出一口白气,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镜外, 雪恶灵重返京城了。
可那时她还不至于这么难熬。
入镜人不惧寒暑, 是以他们在冬日就算不像其他人一样裹得厚实也不冷。京城大雪之时,对入镜人并无太大影响。
但……
镜外早就暖和起来了, 所以他们都换上了薄衫。谁知道进来以后他们都变成普通人了呢?谁知道进来后里面居然是寒冬呢?
从雪里找到的几个人中,还有一个在发现时就已经冻死了,余者虽还活着, 也已元气大伤。
更糟糕的是……他们不知该去往何处。
到处都是雪, 到处都是绝境。远处白色的山,更远处是白色的天和云, 近了也只有一大片白,除了白色什么也没有。
除了冷,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薛锦觉得自己就是一张被浸透的纸,叫风刮得冰透彻骨,东支西歪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撕成碎片。
渐渐的,冻僵麻木的身体居然沁出暖意。
好……好热啊?
不是很冷吗?怎么会这么热?
薛锦蹲下去掏一把雪,她居然感觉这把雪都是暖的,放在手心里要烫得烧起来。
她忍不住解开衣领扇风,尤嫌不够。那种热从骨头里往外溢,简直像往一个壶里倒热水,越倒越多,最后终于溢出,滴在底下烧红的炭上,滋滋作响。
她要被烧着了。
“好热……”
薛锦喃喃着,忍不住扯开斗篷。
怎么会这么热?
身后一人眼疾手快捡走裹在身上。
薛锦毫不在意,她像喝多了烧酒,浑身发烫,脸色烧红,轻飘飘踩在云端,不知不觉间,身上衣服脱下大半,飘飘忽忽地躺在路边。
其他人哪里会提醒,跟在身后就分完了,嫌她脱得慢还上手扒。抢完后任由她倒下,不一会儿就被雪埋住了大半。
姜遗光听到动静停下身,走过去蹲下查看,发现她已没救了。遂不再理会,继续向前走。
他并非不冷,他也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。
在没有尽头的雪原中,他无法得知要走到什么时候,亦难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。
他依据李氏说的那些故事找到破绽离开梦境,镜中应当也与李氏说的故事有关。但李氏所说有关雪恶灵的传说有许多种。他对自己收走的藏梦雪女都不算了解,更不用说远在京城的陛下做了什么,京城大雪和哪种雪恶灵有关,他更是一无所知。
被“消灭”的雪恶灵会有什么怨气?亦或者,这场死劫源自镜外的煤婆镇?眼前场景实在眼熟,不正是去煤婆镇的路上吗?
李氏告诉过他,煤婆镇原本不叫煤婆镇,很久以前的人们给它起了不少名字,不过只要提起那座拥有煤矿的镇子,大家就知道是哪儿了。
后面出了一桩邪事,在那件事中,煤婆婆显灵,庇护百姓,这个名字才流传开。
他又抬头望了眼似近实远的山。
这座山和镜外煤婆镇的矿山极其相似,兴许就是同一座,也有可能是陷阱。毕竟在镜外的梦中时,那座山就在召唤着他。
但既是在镜中,逃避无用,冰天雪地亦无路可退,总要去看看。
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。这些入镜人都信不过,死劫中的任何人和鬼,包括自己的眼睛,都不可信。
若非绝大多数入镜人都见过他的画像,瞒不过去,他连姓名都不打算说。无他,这是他的第十六次劫,自是无比艰难,谁知那些人会不会迁怒之下做些什么?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“那位”的人?
“你到底要去哪儿?”跟在后面的一个名叫吕雪衣的人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,伸手拽住不放。
姜遗光扯开他,继续向前走:“前面那座山。”
吕雪衣纳闷,按捺住脾气:“去那里……作什么?”
姜遗光:“不知道,试试。”
吕雪衣蓄积许久的怒火再按捺不住,哆哆嗦嗦骂道:“不知道?不知道你还……还带我们,走那么远?”
姜遗光:“我没有要你们跟着。”
吕雪衣顿时气得想和他动手,刚举起拳头,对方却跟后脑长了眼睛一样猛地回过头,一团雪直接将他砸倒在地,回过神来,脖子上多了一只冰凉的手。
“再有下次,我会先杀了你。”其实在没分清这些“人”是不是真的入镜人之前,他不能杀人。
姜遗光的声音比雪还冷,一下就叫吕雪衣清醒了,反应过来后惊出一身冷汗。
他刚才居然鬼使神差地就要动手了?
姜遗光冷冷地盯他一眼,确定他不敢继续,才又向山上走去。
徒留吕雪衣心头起火。
对,一开始姜遗光确实没让他们跟着,是他醒来后看见姜遗光走,他就跟着走了。但入镜人哪个不是人精?姜遗光这话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,他要是不摆出一副自己知道很多的样子,不显出一副领头的样儿,他也未必会跟着!
虽说……
吕雪衣回头,眼睛前面蒙了布条挡着,还是会被白雪刺得无法直视。
四下看去,白茫茫一片。
虽说,叫他自己走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。
想到这儿,吕雪衣跟上去几步道:“对不住,是我鬼迷心窍,我……我没有这个意思……对了,一定是这地方有鬼怪作祟!乱人心智,这不是我本意!”
姜遗光摇摇头:“没有鬼怪,是你自己心志不坚。”
这样的事他见过太多。人在走投无路濒临绝境时,便是心防攻破之际,恶念丛生,为鬼为蜮。但这些人是不愿承认的,事后只会找借口说自己鬼迷心窍。
殊不知,在为恶一技上,鬼不如人。
吕雪衣扯出个僵硬的笑,不再争辩,慢慢落后几步。
另一人悄悄把他拉到一边,两人渐渐走到队伍后,那人低语道:“你又何必招惹他?”
吕雪衣恨道:“他铁定知道消息,就是不说。”
那人道:“此话怎讲?”
吕雪衣呵着手:“上面不是说,派人去解决了雪恶灵吗?你想想,雪恶灵是一般人对付得了的吗……那么多入镜人去都没回来,陛下还能派谁去?”
那人嘶一声,顿时什么都明白了。
“难怪他什么都不说。他怕我们害他。”
入镜人中有一项秘而不宣的规则,即,杀死或折磨收鬼入镜之人,能消解些恶鬼怨念。运气好时,甚至可以借此离开。
不过一般情况下入镜人不敢起这心思——能收鬼的入镜人铁定知道的比其他人多,手段也要厉害几倍,和他们打好关系还差不多。除非实在逼到了绝境,有些人才会用这办法求一条生路。
“他怕我们知道,才想把我等耗死在此地,他好自己离开!”
风把两人的低语吹到很远,走在前面的姜遗光没有听见。因他身上亦涌起热意,他心知自己撑不了太长时间。
矿洞还在远处,看着不远,却好像怎么也走不过去。
他仰头看了一会儿,默默估测距离,重新看向前方时,身后忽地疾风呼啸而来,姜遗光猛地闪身躲开,吕雪衣手持短刀不依不饶地扎了过来,另一人也闪身来到他身侧撞向他。
姜遗光硬生生扛下这一撞,揪着他头发和肩膀扳过肩砸过去挡刀。力道之大,吕雪衣冻僵的手握不住刀,反被砸在雪地。下一瞬,他的脸就被按在了雪地里,两只手拼命扑腾挣扎。
好几人纷纷扑过来,皆各藏心思,帮姜遗光的也有,帮吕雪衣的也有,还有几个躲到一边不敢管。
吕雪衣头埋在雪里拼命挣扎,胡乱扑腾中,手上打到硬硬的一片东西,姜遗光听到了声音,用力把人掀到一边,在那个位置多摸索两下,硬硬的,把雪扒开,真叫他发现一块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木板。
这下其他人都停了下来,吕雪衣也停了,喘着气警惕地盯着姜遗光,看他慢慢把木板挖出来。
厚实是真厚实,约四尺长,两尺宽,足有三寸厚,立着放能有半个人高。木板背面钉了栓,下面连着小半截粗木桩。
普通人家可不会花这么多木头打个木牌子。
“这……我刚刚碰到的,我们都有份,你不能私藏!”
姜遗光边拍掉板子上的雪边说:“我当着你们的面拿出来,就没有想过私藏。”
木板不知在雪下埋了多久,去掉最上层的雪粒子,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,隐约能看到底下刻着几排模糊不清的字。另一人带了锥子,见状赶紧递上来。
所有人都消停了,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探头看姜遗光慢慢把冰凿开。方才护着姜遗光的几人更是警惕地围成一圈。
冰块敲开,露出底下阴刻两排模糊的大字。
“……煤山重地,未得……准许,不得入内,违者天打雷劈。”姜遗光一字字念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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