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卫东是被一阵尖锐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乾渴弄醒的。
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不是他熟悉的天板吊灯,而是……一根粗陋、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!
视线下移,是糊著旧报纸、已经泛黄卷边的土坯墙。一股混合著土腥味、霉味和淡淡柴火烟气的味道钻进鼻孔。
这是哪儿?
他想坐起来,却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,脑袋更是嗡嗡作响,胀痛欲裂。
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。
“唔……”
这声音沙哑得厉害,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。
“爹?爹你醒了?”一个怯生生的、带著浓重童音的小嗓门在耳边响起,带著小心翼翼的惊喜。
陈卫东艰难地扭过头。炕沿边,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趴在那里。
那是个小男孩,穿著一件洗得发白、明显不合身还打著补丁的蓝布褂子。
小脸蜡黄蜡黄的,没什么肉,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,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,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。
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衝击著陈卫东混乱的大脑。
他叫陈卫东,一个在2023年孤独潦倒、最终因过劳倒在清洁工小屋里的社畜。
他的妻子林秀芝,早在二十多年前,就因为贫穷和操劳,一场大病没钱医治,在儿子小军十几岁时就撒手人寰。
儿子小军,在失去母亲后,与他这个无能又颓废的父亲关係彻底破裂,成年后便远走他乡,杳无音讯。
无数个午夜梦回,对亡妻锥心的愧疚和对儿子深深的亏欠,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心。
他恨自己的窝囊,恨自己的浑噩,恨自己没能撑起那个家,最终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!
可现在……眼前这个孩子是谁?这土炕,这土墙,这昏暗的光线……一切都透著一股遥远而熟悉的……贫穷气息!
“狗……狗蛋!”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,带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“哎!爹,是我!”小男孩立刻应声,脸上挤出一个討好的笑容,试图爬上炕沿,“爹,你渴不?娘给你留了水。”
闻言,陈卫东的目光下意识的越过狗蛋,落在昏暗的外屋角。
那里,一个背对著他的女人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。
她身材单薄,穿著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碎旧袄,头髮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简单地束在脑后,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颈边。
她正用一个豁了口的葫芦瓢,小心地从一口大黑锅里舀著什么东西,动作显得有些吃力。
似乎是听到了动静,女人缓缓转过身来。
那是一张同样蜡黄、写满疲惫的脸。眼窝深陷,颧骨突出,嘴唇有些乾裂。
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的重担在她脸上刻下了过於深刻的痕跡。但她的眼神,在看到陈卫东挣扎著要起来时,立刻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担忧。
“他爹,你醒了?快別动!”她急忙放下瓢,几步走到炕边,声音有些沙哑,带著浓重的乡音。
她伸手想扶陈卫东,手伸到一半,又缩了回去,在旧袄上侷促地擦了擦,仿佛怕自己的手弄脏了对方。“感觉咋样?头还疼得厉害不?”
陈卫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女人的脸上。
秀芝……林秀芝!
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心底炸响。这是他前世的妻子,那个在他最穷时嫁给他,为他生儿育女,操持家务,最终却因为他窝囊没本事,没过上一天好日子,在贫病交加中早早离世的妻子!
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撕裂时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。他回来了?回到了……什么时候?
他猛地环顾四周。土坯墙,糊著旧报纸。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。一张掉了漆、瘸了一条腿用砖头垫著的破桌子。唯一的好一点的是窗台上一个沾满油污的煤油灯。
墙角堆著一些农具和柴火。整个屋子空空荡荡,家徒四壁,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身下这张能睡下他们一家三口的土炕。
这景象……太熟悉了。这分明是他和秀芝刚结婚不久,最艰难的那几年!
“秀芝……今年……是哪一年?”陈卫东的声音乾涩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。
林秀芝被他问得一愣,眼中担忧更甚,以为他烧糊涂了:“他爹,你是不是还没好利索?昨儿个是阴历五月初六,对,五月初六。今年是……83年啊。”她一边说著,一边探手过来,想摸摸陈卫东的额头试体温。
83年!1983年!
陈卫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,隨即又被一股滚烫的洪流淹没。
1983年!他竟然回到了四十年前!回到了他人生最低谷、最窝囊、也亏欠妻儿最多的起点!
记忆的闸门彻底打开。他想起来了。昨天,不,是1983年的昨天,他因为和村里几个懒汉喝酒,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爭执起来,推搡中后脑勺磕在了石头门槛上,当场就昏了过去。难怪头这么痛。
他看著眼前一脸担忧、面黄肌瘦的秀芝,再看看趴在炕沿、同样瘦小、眼神怯怯的儿子狗蛋,一股滔天的悔恨和愧疚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。
前世,他就是这样浑浑噩噩,眼高手低,不肯踏实干活,让秀芝跟著他吃尽了苦头。
狗蛋小时候也是这般营养不良,后来虽然个子长起来了,但体质一直不好。
而秀芝……积劳成疾,不到五十岁就走了。他连给她治病的钱都凑不齐!这是他心中最深最痛的刺!
“爹……你喝水……”狗蛋不知何时,用两只小手捧著一个掉了不少瓷、坑坑洼洼的白搪瓷缸子,小心翼翼地递到陈卫东嘴边。
缸子里是刚舀出来的、还微微冒著热气的……清水!不,仔细看,水里飘著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米星,清得能照见缸底的锈跡。这就是所谓的“米汤”了。
看著儿子那双充满希冀又带著害怕被拒绝的大眼睛,再看看妻子那布满操劳痕跡的脸庞,陈卫东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几乎窒息。
他前世都干了些什么?让最亲的人过这样的日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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