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咕咚……”陈卫东几乎是抢过那缸子,仰起脖子,大口大口地將那寡淡的“米汤”灌了下去。
温热的液体滑过乾涩的喉咙,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滋润,却浇不灭他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——那是愧疚、是悔恨,更是破釜沉舟、重活一次的决心!
水喝得太急,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他爹!慢点喝!”林秀芝嚇了一跳,连忙拍著他的背,语气带著责备和心疼。
陈卫东止住咳嗽,抬起头,眼眶通红,脸上不知是呛出来的泪水还是別的什么。
他一把抓住秀芝那布满薄茧、粗糙冰凉的手。那只手因为常年劳作和营养不良,显得格外嶙峋。
“秀芝……”他的声音哽咽著,带著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沉重,“对不起……这些年,苦了你了……还有狗蛋……”
林秀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弄懵了。
印象中,自家男人要么是闷葫芦,要么喝了酒就发浑,何曾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过歉?还带著这样……让她心慌的眼神?那眼神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,沉甸甸的,像是要把人吸进去。
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,却被陈卫东攥得更紧。那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,让她心头莫名一颤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说啥胡话呢?”林秀芝別开脸,声音有些发颤,带著一丝慌乱,“醒了就好,醒了就好……锅里还有点糊糊,我去给你盛……”她挣脱开陈卫东的手,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回到灶台边,背对著他,肩膀似乎微微耸动了一下。
狗蛋看看爹,又看看娘,小脸上满是懵懂,但还是本能地更靠近了陈卫东一些,小手轻轻抓住了他破旧袄的衣角。
陈卫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著贫穷气息的空气。
再次睁开眼时,那里面所有的迷茫、混乱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。
1983年!一切还来得及!
他看著妻子单薄的背影,看著儿子依赖的小手,一个无比清晰、如同烙印般刻入骨髓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:
这一世,我陈卫东,绝不再让她们娘俩挨饿受穷!绝不!我要把前世亏欠的,百倍千倍地补偿回来!
窗外的天色,在土坯房的压抑中,透出一点点灰濛濛的亮。
…………
搪瓷缸子里最后一口“米汤”带著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和米糠气,顺著喉咙滑下去,只带来片刻虚假的饱腹感,隨即胃里更清晰地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。
陈卫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闭上眼睛,用力地、深深地呼吸。
前世记忆的碎片还在不断翻涌、碰撞、重组。
那些模糊的、被他刻意遗忘的关於这个年代的细节,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,硌得他生疼。
他想起来了,就是今年夏天,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,秀芝不得不厚著脸皮回娘家借了半口袋红薯干,回来时眼睛肿得像桃子。
狗蛋因为长期营养不良,一场普通的伤风感冒就差点要了半条命,家里连买几片安乃近的钱都凑不齐,最后还是老支书看不过眼,从大队卫生所赊了几片药……
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,再次將他淹没。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那点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自责和沉溺毫无意义。他回来了,这就是最大的机会!四十年的先知先觉,哪怕只是模糊的大方向,也足够在这个遍地机遇、却又百废待兴的年代,为妻儿搏一个温饱,甚至……更多!
他猛地睁开眼,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。第一步,必须弄清楚现在这个“家”到底穷到了什么地步。
“秀芝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还是有些沙哑,但比刚才稳了许多。
正在灶台边搅动那口大黑锅的林秀芝动作一顿,没有回头,只是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刚才丈夫那句石破天惊的“对不起”和那滚烫的眼神,让她心里乱糟糟的,像揣了只兔子,七上八下。
她摸不准他是烧糊涂了说的胡话,还是……真转了性子?可这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她自己掐灭了。
狗改不了吃屎,她对自己说,別抱太大指望,指望越大,失望越大。
“咱家……还有多少钱?”陈浩卫东儘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,像一个刚醒过来、关心家计的丈夫该有的样子。
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,更不能流露出超越这个时代的“精明”。
林秀芝搅动糊糊的木勺停在锅里。她沉默了几秒,才缓缓转过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。“钱?”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,“他爹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你前天……出事前,不是把最后那几毛钱都……”后面的话她没说完,但意思很明显——都让你拿去换酒喝了。
陈卫东的心猛地一沉。果然!记忆没错,这个家现在就是个空壳子。
“粮票呢?还有吗?”他不死心。这年头,票有时候比钱还重要。
林秀芝摇摇头,走到那个瘸腿桌子旁,拉开唯一一个抽屉。
抽屉发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。她摸索了一会儿,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著的小包,动作小心翼翼,仿佛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宝。
她走到炕边,把小包放在陈浩面前,一层层打开旧报纸。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片。
“就剩这些了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著一种习以为常的绝望,“半斤地方粮票,到月底。还有两张一市两的油票,也快过期了。”她顿了顿,指著另外两张更小的纸片,“这两张是火柴票和盐票,刚发的。”
陈卫东的目光落在那些小小的、承载著一家人最基本生存希望的票证上。半斤粮票……连狗蛋都吃不饱几天。油票?那点油星,估计炒菜都捨不得多放一滴。
这就是一个三口之家,还有分家单过但年迈的父母需要偶尔接济的全部家当?哦,不对,是四口,他妹妹陈芳去年刚嫁到邻村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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